泡在福马林里的时间(2)
后来到祖父房里找钱的原始动机,渐渐被类似到蛮荒丛林里探险的异样情怀取代。是的,那是一次又一次的探险,像少年印地安娜琼斯在法老的墓穴里、在吸血鬼的棺木里。
祖父黝黑昏暗的房里,有一股呛鼻的尿臊腐臭味,好像有什么已死或正在死去的东西,地面是湿凉黑土,赤脚踩在地上有种陷落的感觉,仿佛一使力便可把整个地板给掀起。印象最深的是屋顶石棉瓦的那道裂缝,它会固定在某个时刻射进一道光森灿亮的光影,当灿白光影投射在黝黑昏暗的祖父房里,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道光影里尽是些悬浮粒子,诸如尘埃、菌类、孢子、细菌、病毒之类让你直觉刺刺痒痒的小东西。
而随着日照的迁移,光影会在房里跟着移动。每当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光影会在那一刻洒在祖父的身上,我常有一种祖父整个人泡在福马林里,然后在我背对着他翻箱倒柜时,他突然爬起来抓一下痒、转个身或叹口气之类的奇怪错觉。
总之,只要一到女孩家——不管是狭小充斥着次文化令人作呕饰品的店面、狭长阴暗的甬道,还是小间里不停出现,但记忆里不属于现在这个时空的古怪东西——我便仿若置身于蛮荒丛林,就像小时候在祖父的房里一样,我觉得房子里有什么我无法探知的秘密。
我想这栋房子里充斥的奇异氛围就是我屡屡作梦的原因。
女孩家只有女孩和母亲两人,女孩的母亲似乎是整天窝在店里。用铁架箍在墙上的电视随时都是开着的,没有客人的时候,女孩的母亲就手拿遥控器不停地变换频道。有好几次中午过后,我到女孩家时看见女孩的母亲松垂着手轻握遥控器在店里睡着,而墙上电视仍兀自跳闪播放着。外头曝炽日光和店内黑沉光线的落差,再加上电视画面跳闪的蓝光映在女孩母亲的侧脸,女孩的母亲像是“关怀原住民”之类电视节目里常出现的那种偏远山地部落里,有着七彩黥面整日坐在门口仿若死去的老妪。
我习惯不出声地悄悄侧身闪过她走进甬道,但她每次总会在因我身形瞬时遮覆而致使她脸上阴影闪动时,骤然自昏暗中醒过来说:“萧老师,你来了啊。”然后,又不停地按转手上的摇控器。
印象中,女孩从没同她母亲说过什么话,母女俩和我交谈的过程中也鲜少谈到彼此,我总觉得这对母女有我无法探知的龃龉心结存在。偶尔,我还是可以从她们同我闲聊时露出的线头,探查到她们日常生活的点滴,可是当我想沿着线头找到某些事件的源头时,裂缝便会往两头开去。同一件事,她们母女的讲法南辕北辙,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总之,横陈在她们母女之间的是晦涩难辩的认同断裂,而我是一座无法把她们衔接起来的架空桥梁,因为我不是一个双向的沟通者,我只是聆听和倾诉的对象。
而女孩嘴巴不停张合、爱说话的特质大概是来自女孩父亲的遗传吧!印象中女孩的母亲并不怎么爱说话,至少和她同年纪的欧巴桑(三八型的老妇女)比起来,女孩的母亲算是话少的了。至于女孩的父亲,我一次也没见过,我也没好意思问。
◆
“你们认为泡在福马林里的东西是死的还是活的?”“解剖学”的老教授问。“死的?活的?未知的?有希望的?”
“死的泡进福马林,它就会活了过来;活的泡进福马林,它就会死去。”
“很有趣的说法。就像群居的人会说,人是群居的动物;对未知感到恐惧的人会说,未知是令人感到恐惧的。照你的说法,等你死了以后,把你泡进福马林里,你也会活过来!”
“应该是另外一种不同于活着的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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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很多时候,我常常在想女孩错置的虚构内容背后究竟是什么?是女孩有意识地带领着我走进迷雾的世界,还是我自己下意识不由自主地和她跳起双人舞。
有一次,女孩告诉我说,她曾和班上几个男同学把一个抓耙子女生用胶带和童子绳绑着,关进教室后面的杂物柜里。然后她们老师只是“嗯,又没来啊”。天晓得,她们老师把这个抓耙子女生当成另一个老是逃课没来的女生。
女孩说这话时,嘴角泛着笑意。女孩无邪的笑仿佛在向我宣告,这只是个稀松平常的恶作剧罢了,我似笑非笑地应和着,心底却觉得这简直就荒谬到了极点。我觉得被女孩关在杂物柜里的人是我。
祖父房里的味道、家具摆设,甚至连光影的变迁,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仍是一个午后,我又昏头昏脑地走进祖父的房里,不久,伯母突然嫌恶地捏着鼻子走进来,我吓得赶紧躲进一个木制衣橱里,伯母不知是拿了还是放下什么东西就又走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伯母竟然把门板给顺手带上锁住,而我就被关在祖父的房里一整晚上。
文章来源:《中国临床解剖学杂志》 网址: http://www.zglcjpxzz.cn/qikandaodu/2021/0616/4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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