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福马林里的时间(4)
只是这种看似永无止尽的“诉说与聆听”,终会因为某个施力点的不平衡而被狠狠地截破。
“连续生了五个男婴之后,请问下一胎生女婴的机率是多少?答案是二分之一。”
“如果已经连续生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男婴呢?”
“还是二分之一。”
“怎么可能?你骗人。对了,老师我跟你说喔,我们班的宋仁杰和隔壁班的沈云慧去医院夹娃娃,当场被沈云慧她妈妈给逮个正着。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你知道怎么了吗?”
女孩又把话题岔开,另辟战场。我实在很佩服她去哪里找来这么多不存在的人名、地点、事件(也许存在,但一定经过女孩重新排列组合)来同我闲扯。这很好玩吗?还是我像个傻瓜?
“原来,沈云慧肚子里的小孩是我们训导主任的,呵呵呵……还有更夸张的,我们训导主任竟然就是沈云慧她妈妈的‘好朋友’,嘻嘻嘻……老师,你知道什么叫‘好朋友’吧?对了,那夹娃娃,你听的懂吗?你是医科的应该听得懂吧。”
后来渐渐地,我并不在意女孩说些什么,尤其是在听到女孩母亲说女孩身上有绑痕后,我便不自主地每每把女孩故事里的受害者自动换成女孩;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出神地望着水晶球——深不见底的甬道里,女孩变形虫似地不断蠕动爬行。
“对了,老师,你有没有听过‘蚯蚓是阴阳人’的故事,这是我爸告诉我的,哪天介绍我爸给你认识,我爸也是医生喔……”
“你爸不是死了吗?”我脱口而出。
后来我回想起来,这是一句看似软弱但其实却是深具毁灭性的话。
前几天,女孩的母亲才告诉过我,女孩的父亲老早就死了,现在怎么可能又好好地活着?还有,“蚯蚓是阴阳人”的故事不是他们班流传的笑话吗?现在又变成她爸讲的。
“谁告诉你我爸死了,是我妈对不对。她骗人,我爸没有死。”女孩像是被最亲密的伙伴出卖一样,露出不能置信的绝望表情凝视着我。
“可是你妈妈说……”
这时,不知是从哪个方位透射进来的细碎光影正洒在我们上课的书桌上。
“我爸爸还活着,他就在我们家的顶楼。”女孩呐呐地说。“他被我妈妈泡在福马林里,有一天他会再活过来的。”
泡在福马林里???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骗你,不信我带你去看。”女孩像是被冤枉的小孩,急着解释什么。
这时,细碎光影缓缓地爬上女孩的侧脸,我突然想起祖父死去那天,我第一次壮起胆要把手伸进祖父的口袋里,看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那时从屋顶射进的那道光影正投射在祖父的脸上,我忍住呛鼻的尿臊腐败味,掩住鼻别过头去,把手伸进祖父的口袋里——那个被大家说成“活死人”的祖父口袋里——我瞥见祖父的脚底有蛆钻出,不知怎么的,一股一定得确定祖父口袋里鼓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冲动,掩盖了一切,我从祖父口袋里掏出了几张模糊难辨的发黄证件。
突然,祖父伸出他那枯瘦的手抓住了我,他的脸部表情扭曲狰狞,似乎是极端痛苦的模样,我吓得抛下那些从祖父口袋里掏出的发黄证件,用力扯掉祖父的手,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我不知道这一切都看在父亲眼里。
到了夜里,我还不敢回家,我躲在我家后面一个当时被我们称之为“防空洞”的大水泥函管里。后来,我听到类似锣鼓、唢呐的声响从我家传来,才想到要回家。回到家时,我才发现祖父已经被抬出房间——祖父死了。
在祖父下葬后不久的某一天,父亲突然把我叫进他的房里,然后关起门来,拿出藤条朝我身上猛抽,边抽还边啜泣。父亲没有说明打我的原因,我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扯开嗓门大声呼救,我沉默地接受父亲的悲愤。我望着摆在父亲书桌上,从祖父口袋里掏出的发黄证件,我知道父亲将和我一辈子守住这个秘密。
只是那时的我,仍在心底低回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爷爷的”(即使我知道那的确是我,某种程度上的我)。
我静默无言地望着洒满细碎光影的女孩阴郁的脸庞。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潜进祖父房里探险的少年印地安娜琼斯。我突然又有种祖父在光森灿亮的福马林里爬起来抓痒、搔背或叹气的幻觉。
“我爸还活着。真的,我没有骗你,不信我带你去看。”
女孩的话“我爸还活着”不停地在我耳旁呜嗡呜嗡作响,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祖父被日照光影笼照,仿若整个人泡在福马林里的画面。原来“希望”和“记忆”都是福马林,女孩的爸爸活在女孩的希望里,祖父则活在我的记忆里。
文章来源:《中国临床解剖学杂志》 网址: http://www.zglcjpxzz.cn/qikandaodu/2021/0616/4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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