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福马林里的时间(3)
当晚,外头灯火通明闹哄哄的,我知道家里的人正心慌地在找我,而祖父房里暗黑寂阒无声,只有我和祖父无言地对望着。我频频望向祖父那没有表情的脸,好似在向祖父求援,而祖父的沉默也似乎在对我说:“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难道连几个小时都捱不住吗?”
就这样,我和祖父同外头的人进行了一场意志力的相搏。我不能叫出声,否则我就输了。
其实我比外头的人更为惊慌。我想当他们质问我为什么我会被锁在祖父的房里时,那种尴尬无法应对的处境恐怕才是我最深的恐惧。那一晚,我没有吃东西,可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饿,我只是愣愣地想,祖父有多久没吃东西了,印象里看到伯母或母亲扶起祖父的身子,然后一口一口喂食的画面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那晚我就在糅和了“害怕被遗弃”和“恐惧被发现”的复杂情绪里,躺在祖父的床底下睡着了。后来我是怎么出去的,我竟然没有一点印象。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被关在祖父房里,全世界的人都在找我。
就像被强迫取出的录影带一样,记忆里的画面在此处戛然而止,任凭我再怎么想就是没有从祖父房里脱困或逃离出来的印象。我只记得那之后,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被女孩关在杂物柜里的女生”、“被伯母锁在祖父房里的我”,我突然觉得我和女孩只是在不同的时空里,被迫穿上同样的戏服,然后搬演一出主客易位的同一出戏。当女孩啦哩啦杂地论述那个被关在杂物柜里的女生是如何如何云云时,我仿佛看见那个心慌想要发声求救却又哑然恐惧着的我。那是个已经剥蚀模糊不怎么清楚的年岁,但是在祖父房里被关了一晚的记忆却深深地刻划在我的脑海。
不知道是同我混熟了,还是意识到我是个好听众,女孩讲述的话题越来越辛辣。当我开始怀疑女孩说的都是些她自己杜撰的谎话时,是在第二次“屙屎事件”后。
有一次,女孩又喜滋滋地天南地北胡乱说些学校的趣闻琐事,突然说到有一回她们班上一个叫沈再勇的男同学,竟然趁半夜的时候,撬开导师休息室的门,然后跳到他们导师的办公桌上屙屎。隔天,他们导师一整天满脸大便色。
看着她无邪忘我地又说又笑,我觉得背脊发凉,因为这个故事她早已说过,但上次屙屎的主角是“颜忠敬”,和我们训导主任同名同姓,我不可能会记错。
自从第二次“屙屎事件”的主角换成沈再勇之后,女孩以前讲过的故事便不停回笼重复搬演,但是故事主角的名字都变了,颜忠敬、沈再勇、陈建宏……
我想女孩沉溺在不断繁衍、复制、虚构的欢愉里,即使有某部分是真实的,也经过她的想象力渲染和修饰。
几天后,女孩又告诉我,她们把班上另一个女生也给关进教室后面的杂物柜里,理由是不顺眼。说实在的,我已经有点厌烦女孩的胡乱想象,但女孩总是一副“我说的都是真的哟”的纯真模样,这使得我陷入极大的矛盾之中,就像我无法相信从三岁小孩口中会撒下什么弥天大谎一样。
同一天,女孩的母亲却告诉我,女孩有一次回家时身上尽是些绳索的绑痕。女孩的母亲怀疑女孩在学校受到什么欺负。我打了个冷颤,我有不好的预感。
但我真正确定女孩脑子有问题是在第一次期中考后,女孩的数学成绩是零分,我沮丧无法置信地拿起女孩的考卷。考卷上,女孩竟然把所有“排列组合”的答案通通写成“一”种,用常识想也知道不可能只有一种。但女孩却笑嘻嘻地说真理只有一个,所以任何排列组合也只有一种。
听女孩这么讲,我突然想起高中每天批评时事、对每件事都有意见的数学老师讲过的话——“排列组合”根本不合逻辑,男男女女一定会依彼此熟识程度和姐妹淘间的小心眼嫉妒排挤,而简化成只有一种。但这是个不合逻辑的世界,所以尽管正确答案只有“一”种,我们也必须说谎。说谎,懂吧!那是和整个荒谬世界对抗的最好方法。
我突然觉得女孩从头到尾都在说谎,她也在和这个荒谬世界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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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制作程序
1.处死。
2.清除内脏。
3.刷洗尸骸。
4.将尸骸泡入5%中性福马林内两至三天。
5.将泡过福马林的尸骸取出,泡入大量清水中一天。
……
◆
对于女孩上课时不停地插话、转移话题,甚至虚构杜撰一些不存在的人和事物,我总是饶有兴味地点头虚应聆听,我猜女孩有太多的话不能讲出来,不管是对学校同学或女孩母亲都一样。只有我,我是女孩寂寞灵魂的出口。
文章来源:《中国临床解剖学杂志》 网址: http://www.zglcjpxzz.cn/qikandaodu/2021/0616/4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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